内容摘要:
关键词:
作者简介:
【摘要】
基于Goodreads和Amazon(American version)两个平台的读者阅读《在一起孤独》的文本分析,本文发现,从自我出发的阅读者解构了特克尔的网络技术影响自我的单向逻辑,展现出“自我”与技术之间互动的、不确定性的关系,这种关系所构成的“网络社交的自我”不同于单一地由网络技术所形塑的“连线但孤独的自我”,充满了不确定性。网络社交自我的不确定性表现为孤独与独处的敏感性,可转换性、积极与消极的双向失控以及自我的非完整性。在两个平台的阅读空间里呈现的自我,既有或明或暗的边界,又在网络时空中交织,表现出网络社会的不同侧面,构成一种折叠的景观。网络技术使各种自我从对话转向单纯的连接,习惯于通过新的连接文化和社交机器人相互连接,迷恋网络空间里的亲密交流。而一旦自我感受到孤独,觉察失去面对面的真实交流,就意味着觉醒的自我恢复了反思性,网络社交自我就有开放的可能性。
【作者简介】
单波,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郑州大学特聘教授。
叶琼,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6级研究生。
一
作为问题的网络社交自我
网络社会的崛起把一道谜题呈现在人们面前:网络技术对人际交往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在社会心理层面,一些研究发现,那些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很少获得满足感或认为自己不幸福的人,以及那些体验过面对面交往所带来的焦虑的人,往往偏向于使用互联网;而另一些研究又表明,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互联网给人们带来了人际交往的满足。在个体心理层面,大部分研究证明,互联网对人际交流产生相当有益的影响,包括自我呈现的增加、疏远感与隔离感的减少、沮丧感的减少、社交圈的扩大等(诺伯特?蒙多夫、肯尼斯?莱尔德,2009:37-39),而罗伯特?克劳特(Robert Kraut)早在1998年就发现,互联网的使用会减少社会参与,增加孤独(loneliness)(Kraut et al.,1998)。最具反讽意味的是,“孤独”与互联网使用发生了关联。
当互联网与“孤独”发生关联的时候,心理学家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正在运用实地研究和临床诊断的方法考察人与信息技术的关系,聚焦被这种关系重构的自我:1984年出版的《第二个自我》(The Second Self )呈现人们在计算机这面镜子中反思自我,1995年出版的《虚拟化身》(Life on the Screen )聚焦网络虚拟世界中“自我”的角色由单一走向多元。随着手机、智能电子玩具、机器人陪伴“数字原住民”成长,她进一步转向网络技术正在塑造的“连接但孤独的自我”,提出一个反思性的问题,即为什么我们对技术期待的越来越多而对彼此期待的越来越少。2011年出版的《在一起孤独》[1]由此反思一个网络社交的“自我”:人与机器人的交流逐步替代人与人的交流,“自我”在与机器人新型独处中形成“孤独中的新型亲密关系”;同时,“自我”在网络化生存中感受到“亲密关系中的新型孤独”,在线即是交流,但这种交流根本不需要实在的内容,也不需要声音,喜欢隔着屏幕的交流,渴望亲密关系,又担心与人交往的风险与失望(雪莉?特克尔,2014:127)。显然,由于反思只面向人与技术的二元关系,因此问题又悄然转向网络技术如何造成了自我的新型孤独,当把自我的孤独诿过于技术之后,反思难免落入单一逻辑的套路。
这种提问的方式激起认同也引发争议,以至该书出版以来,截止时间为2018年7月30日,谷歌学术的引用率达4351次。一部分学者顺着特克尔的思路,证明互联网的使用造成了人的新型孤独。有学者用实验研究证明,仅有移动通信设备在场的情况下,这些设备会对亲密、联系和对话质量产生负面影响(Andrew K. Przybylski et al.,2012)。而通过设计实验比较,发现手机在场时的对话质量低于手机不在场时的对话质量(Shalini Misra et al.,2014)。在加拿大青年实验小组身上,也发现网络社交会降低对话的质量,人们用连接置换了对话(Favotto Lindsay et al.,2017)。对于“网络减少了面对面与人交流的机会,产生孤独”,认同者讨论的焦点是:移动技术的频繁使用与包括跨代在内的真正人际关系的衰退相关联(Porter Gina et al.,2012);由于Facebook的可见性、连接性和持久性,不仅产生隐私问题,而且提供机会让用户与其他网络成员不断地进行社会比较,继而引发嫉妒、焦虑及其它消极情绪(Jesse Foxa et al.,2015);网络使病人远离现实生活中的社交互动,造成了孤独和互联网依赖的恶性循环,特别是在缺乏有力的社会支持的情况下(De Freitas et al.,2013)。有学者持一种调和观点,网络的社会使用是为了寻求连接,而不是避免孤独,网络在提高连接效率方面加强了人际关系(DohyunAhn et al.,2013),而连接效率的提高反而减少了有意义的人类接触,从而削弱了人际关系。对于“在线交流是低质量的,不能与面对面的交流相比,而且无法获得亲密”(Thupayagale-Tshweneagaeet al.,2015:143-155),认同者讨论的焦点是:语音通话是侵入性的,不能提供回应的自由,年轻人拒绝富有感情的声音其实就是拒绝亲密;保持在线的人们正在经历“害怕失踪”的社交焦虑的煎熬(Dossey Larry,2014:69-73);社交互动的根本性变化增强了社交孤立感,美国近十年来自杀率上升与此相关(Phillips et al.,2014);社交媒体可以产生“弱关系”,欠缺复杂的面对面人际交往(Sarah Elwood et al.,2013);Facebook上的好友仅仅是单向分享的关系,并不代表广泛的人际关系(Andreas Wittel,2011);《心理学年鉴》也认同人际互动的质量越来越低,其原因是在线的人际互动更为肤浅、风险更低、更容易断开连接(Samuel D. Gosling et al.,2015)。
质疑的人也没有脱离这些逻辑,只是反向证明,网络社交可以加强沟通,促进亲密,比如人们在洪水期间通过网络聚集在一起,相互帮助着穿衣吃饭,或者在恐怖袭击之后在网上表达国际声援,表明“有时候是技术让人们聚在一起”,而非使“我们对彼此期待更少”(Turner Denise,2016)。有学者通过研究Facebook上交往的类型,发现Facebook上的传播效率更高,而且网络上对话的关系亲密度很高,超出了他们的面对面交流(Moira Burke et al.,2014)。另一些人认为,特克尔所说的“在一起孤独”现象建立在面对面的对话质量一定优于在线交流这一假设之上,这种哀叹是基于毫无意义的假设,即社区公民可以愉快地在咖啡馆深度交流(Gruzd Anatoliy et al.,2016)。
自我为什么在网络使用中会有不同的交流反应?偏向于影响研究的人并不关注这个问题,一心只考虑网络技术对人的单向影响,遗失了自我。意想不到的是,当《在一起孤独》进入网络阅读时,被学者们遗失的自我重新凸现出来。自2011以来,仅以Goodreads和Amazon(American version)两个平台为例,共有879人参与讨论特克尔的这本着作,其中Goodreads有638条评论,Amazon有241条评论,[2]去除20字及以下和无实质性内容的评论,总共724条有效评论。阅读者大多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诸如父母、中老年、教师、青少年、反卢德分子、网络技术爱好者、反技术决定论者等。虽然阅读《在一起孤独》的公众来源不同,成分复杂,观点各异,但大多倾向于回归自我体验,把自我置于人与网络技术的关系以及网络社交实践之中,从而形成了对“网络社交的自我”的多元建构。从建构主义的角度看,724条有效评论中对“连接但孤独的自我”的谈论表现为三种差异的维度,即孤独与独处、积极与消极、个体与群体,不同的差异维度会形成对“连接但孤独的自我”的不同理解,进而呈现出人与网络技术的关系的多样性。由此,一个被特克尔及其研究者忽略的问题呈现在我们面前:从自我的角度审视人与网络技术的关系,并不一定通向由网络技术塑造的“连接但孤独的自我”。这样一来,我们有必要顺着公众的视角,观察公众如何在网络社交实践中感知“连接但孤独的自我”,公众的网络社交自我建构如何因人与技术关系的多样性而表现出不确定性,以及自我如何表现出突破网络技术统治的可能性。
二
孤独的自我与独处的自我
一般说来,绝大多数的人害怕孤独,并愿意做一切必要的妥协避免孤独,他们宁愿和别人在一起,任何人都行,而不愿独自一人(alone);另外一种人,他们宁愿独处(solitude),以便更好地了解自己、舒舒服服地做自己(莱诺?费舍尔,2007:11)。这便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孤独(alone/lonely)和独处(solitude)。前者是被迫的孤独状态,源于我们对“亲密关系的需要”,年纪幼小,最需要陪伴时,就会产生孤独感(雪莉?特克尔,2014:72),即“一种孤单寂寞的消极情感体验”(林崇德等,2014:436);后者却是主动选择的孤独状态,是独自一人时感到满足和积极向上的能力。发展心理学认为,独处是一种发展需要,独处的经验对人生每个阶段的发展都十分重要(Buchholz E.S et al.,1994)。而在特克尔看来,独处的能力能让我们学会倾听、有同理心,并且更具想象力(雪莉?特克尔,2014:67-68)。从技术角度看,网络让人保持在线,在物理空间中独自一人(alone),同时屏幕也没给人独处的空间。但孤独的自我与独处的自我对此有不同的体验。
陷入孤独的读者沉浸在他们的屏幕之中,从现实的物理空间中抽离,他与线上的人们相连接,但是在物理空间中,他却是孤独一人。这就是特克尔所描述的“连接但孤独的自我”。多位读者感知到自己的这种状态,他们要么被手机所吸引(Goodreads网友Cooper,2011年2月15日;Goodreads网友Gwyn,2011年6月7日),要么被Facebook等社交网站所吸引(Goodreads网友Susanne ,2011年2月6日;Goodreads网友Daniel Solera,2011年3月25日),这些陷入网络的人,发现了“连接但孤独的自我”,并作出一些改变:改变自己使用Facebook的方式或是停止使用,甚至有人放弃自己的Facebook账户。
还有一部分读者,他们并不是特克尔所说的“连接但孤独的自我”,而是由于处于同一物理空间的其他人的技术使用导致了“孤独的自我”。这类读者在生活中体会到身边人沉浸于屏幕,从物理空间抽离,让他们陷入孤独境地,产生不适感。特克尔的书唤起了他们关于这类经历的记忆:
“就在昨晚,我躺床上用iPhone做《纽约时报》的填字游戏,而我的丈夫在我旁边查看他手机上的新闻。我们在现实中在一起,但是我们的心思是完全分开的。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在一起孤独(alone together)。”(Goodreads网友Shana,2012年9月26日)
“我在客厅里打字的时候,我的丈夫在他的办公室和在线的人一起玩电脑游戏。他在游戏里有一个朋友和他一起,但是我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我刚刚发现,这真是具有讽刺意味。”(Amazon网友Kathrynon,2012年12月14日)
“就像我的伴侣在用餐时不停地打电话一样(我感到孤独),通过漫无目的地浏览Facebook,我感觉越来越不安全。”(Goodreads网友Jane,2011年2月6日)
“当我读到关于脱离接触的父母、青少年太害怕/紧张/急于打电话,以及我们过着越来越孤立和脱离的生活时,我发现自己也在点头。”(Goodreads网友Ryan,2012年10月19日)
这类读者所说的“孤独的自我”显然是对“连接但孤独的自我”的一个补充。特克尔更多地关注了那个浸入屏幕的人,忽略了与他同处一个空间的其他人的感受。读者体验到的技术背景下“孤独的自我”,对使用技术的人是适用的,对使用技术的人的周围人同样适用,尤其当物理空间仅有两个人存在的时候。屏幕带走了使用技术的人,将另一人置于孤独的境地。
被迫陷入孤独者自然失去了独处的机会,一些向往独处的读者抱怨,不间断的技术连接让他们失去了独处的机会:
“当我在图书馆里读这本书时,我的手机在旁边一直响,因为当它静音时,我每2秒检查一次,看是否有人联系我,但是当它响时,我只在它响了的时候检查过它。无论哪种方式,我需要感觉始终保持联系,如果我感觉没有连接,我会感到焦虑。”(Amazon网友Ariannaon,2015年5月6日)
其主观想法是一个人在图书馆享受独处的时光,但手机闯进了这个场景。她面临着双重的焦虑,即失去/脱离连接的焦虑、不间断连接的焦虑。在她想要独处的时候,她希望技术退场,希望将技术被统辖在独处之下,但是最终失败了。一些拥有独处能力的读者对技术的处理就显得娴熟得多:
“每当使用手机网上冲浪或多任务处理时,我们的大脑会重组。当我们试图重新集中注意力时,我们实际上正在与自己做斗争。然而,无论多么艰难,现在是时候重新审视独处、审慎和活在现实世界中的美德了。……当我们提醒自己,自己忙碌的决定者不是技术,而是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会变得更好。有了这个警告,我决定随时把我的智能手机放在一边。你也可以和我一样,挑战一下自己。”(Goodreads网友Edward,2012年1月1日)
“特克尔对孤独和独处进行了重要区分,本书的标题揭示了我们今天超连接世界的讽刺意味——虽然相互连接,但我们‘在一起孤独’。这不是极端的呼吁。不需要放弃你的社交媒体,而是有目的、有意识地使用这些工具与他人联系。并且,进行有深度、有洞察力、和有规律的互动。”(Gooereads网友Stephen,2017年12月3日)
独处的自我是自信的,以自我为主体的。他们确定特克尔所说的“连接但孤独的自我”是存在的,同时坚信自我拥有控制自身行为的力量。技术只不过是众多沟通方式中的一种,如果我们想换一种沟通方式,如面对面的交流,我们也可以自如地放下手机,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在独处的自我这里,人的主体性得到凸显。
对孤独的自我和独处的自我来说,技术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孤独的自我感知到技术让自我远离亲密,最终孤独。特克尔认为使用技术的人走向孤独,而体验孤独自我的读者进一步补充:与他同处一个空间的人也被迫走向孤独。体验独处自我的读者把技术当作可控的一部分,认为孤独是独处的失败,只要人们有意识地使用技术这一工具,就可以决定自己的行为、决定技术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自我有能力战胜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