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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战后美国的保守主义历经巴克利时代、里根时代和布什时代,可谓歧异纷呈,派别林立,人物庞杂。特朗普主义的登台,掀开了保守主义由“一切针对自由主义”向"一切为了美国利益"重要转折的序幕。与以往的保守主义不同,特朗普主义处于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时代,不仅要面对传统的对 手,解决常规的议题,还要应对诸如日益深化的全球化进程、持续升级的技术革命、迅猛崛起的身份政治、被反向激活的民族意识和国家主义,以及深陷困境的多元文化主义等一系列复杂而棘手的"后现代化陷阱"。为了追求美国利益至上,特朗普主义的行动逻辑简单而纯粹:将确保经济复苏、重塑保守政治、回归美国精神、坚持对等贸易、诉诸强势外交、重建美国军队作为政策重心,兑现承诺,拒绝空谈,捋更多的保守主义理念付诸实践。
关键词:大变局时代;保守主义;特朗普主义;“后现代化陷阱”
作者简介:庞金友,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教授。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国政法大学新兴学科培育与建设计划资助项目、中国政法大学钱端升杰出学者支持计划资助项目“当代西方国家理论最新发展研究”(项目编号:DSICXZI80305)的阶段性成果。
虽然拥有西方三大主流政治思潮之一的美誉,但长期以来,保守主义根本无法与雄居主流地位数百年的自由主义相提并论,即使与光鲜讨巧的社会民主主义对比也有些相形见绌。这与保守主义一度扮演反思、批判的角色有关, 与保守主义松散、脆弱的阵营结构有关,更与时代赋予保守政治的使命、职责有关。自20世纪80年代起,情况发生了改变。强势的里根总统一改巴克利时代的政治风格,实实在在地为保守主义者赢得了地位和声望,更为当代美国 保守主义运动树立了标杆和基准。随着新保守主义的深度发展,经过布什主义的短暂滞顿,特朗普的上任开启了美国保守主义运动的全新序幕。如何全面梳理战后美国保守主义的理论谱系和思想脉络,深度挖掘特朗普时代保守主义的现实困境与核心议题,客观评析特朗普主义的行动逻辑与政策重心,是理解大变局时代的美国政治,尤其是美国保守主义政治的关键所在。
一 “一切针对自由主义”:战后美国保守主义的理论谱系
当代美国保守主义的演进与发展,虽派别林立,人物纷繁,但基本脉络并 不难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针对新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咄咄逼人的左派立场,以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和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以维沃(Richard Weaver)和柯克(Russel Kik)为代表的传统主义者和以钱伯斯(Whitaker Chambers)为代表的激进主义者基于对国家干预和"大政府"理论的共同敌意而逐渐靠拢。三股势力保持着相对的距离,成员相对稳定,阵营界线相对清晰。20世纪50年代末,才华横溢、能力超群的巴克利(Wilam Frank Buckley,J.)将三方势力集结在自己麾下,三足鼎立局面终结,战后美国的保守主义联盟宣告成立。
然而,这个保守联盟的阵营并不牢固,外在形式上的一团和气遮掩不住内在实质上的松散和脆弱。古典自由主义者崇尚消极自由,倡导消极国家观,视政府为个人自由最大的潜在敌人;传统主义者则珍视积极自由,推崇共同体价值,视政府为培育公民美德的积极力量。进一步说,传统主义者或多或少可以接受古典自由主义主张的自生自发的市场经济和社会秩序,但绝不能接受毫 无规制的道德秩序和生活方式。两者在如何理解国家角色和功能、如何定位政府职能与权限这一现代政治最为核心的命题上存在根本性分歧。此外,古典自由主义者和传统主义者的温和立场一直为激进主义者所不齿。反过来,激进主义者的极端立场和暴力主张也为前两者所不容。面对历史悠久、根基深厚、政策鲜明的自由主义,自诩为其竞争对手的保守主义虽结成联盟,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但却后继乏力,且内斗不止。针对这一尴尬局面,保守派代表人物梅耶(Frank Meyer)提出"联合主义",试图走折中路线,以缓解保守主义阵营的内部矛盾,调和各派别之间的价值分歧。在梅耶看来,尽管立场不同,表述各异,但现代政治追求的核心目标应该是一致的:建设并保卫一个开放的社会,置身其中的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由地追求有德性的生活;政府首要且基本的目标就是保障和维护个人的自由;浪漫主义的理想、乌托邦式的空想,虽然美妙无比但却不切实际,现代政治应该走务实、中庸的现实主义路线。这些主张虽未完全说服各方阵营,但在客观上起到了巩固联盟、团结人心的作用,对维护保守主义阵营的稳定和团结至关重要。
现实是残酷的。无论保守主义者如何励精图治,如何志存高远,如何奔走 呼号,对于稳居主流地位的自由主义来说,主打情怀和传统牌的保守主义尚未对其形成实质性的冲击,更谈不上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这一态势保持到20世纪70年代,直到新保守主义的横空出世。所谓"新保守主义"是指来自上述战后三大保守主义派别之外却又认同保守主义精神、倡导保守主义情怀的新兴保守主义势力。温和的自由主义者、理想幻灭的社会主义者和务实的社会民主派知识分子是新保守主义的中坚力量。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原属自由主义阵营,但战后数十年新自由主义的政策路线和改革方案让他们大失所望,作为"认清现实的自由派",他们高调脱离左派阵营,公开反对自由主义路线,对自由主义的垄断地位发起了猛烈攻击。不得不说,声势浩大的新兴保守势力"在为美国保守主义赢得巨大声誉的同时,也摧毁了自由主义长期以来不证自明、无可憾动的合法根基和理性源泉"。
与此同时,美国的草根阶层开始崛起,底层民众的民粹意识有所觉醒。率先行动的是一些新教福音派、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在他们看来,美国正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现代自由主义乃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不论是有良知的个人,还是有抱负的政府,都不应该坐视不管。要让政治冶漠的信众们重回公共领域,要让基督精神重返心灵世界。逐渐地,这场运动由宗教领域扩展到公众领域。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青年学生和普通民众开始接受并传播这一理念,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投身于扞卫传统道德和有德性的生活方式的街头运动。这股势力被称为"宗教保守派"或"社会保守派"。
新保守主义在1980至1989年里根总统的任期中,将美国保守主义运动推至崭新的高度。古典自由主义、传统主义、激进主义、新保守主义再加上宗教保守派,可谓人才济济,阵营繁荣,风头正盛。里根由此也成为美国新保守主义的灵魂人物"一度达到了巴克利式的辉煌:成为保守主义象征性领军人物和让各大派别和谐共处、服务于相同目标的盟主"。在20世纪80年代保守主义运动表面繁荣的背后,无法掩饰和回避的是 保守主义内部的分歧和矛盾。派别林立、成员庞杂、意见纷杂、立场多元,这是80 年代保守主义留给人们的深刻印象。随着90年代冶战时代的意外终结,作为与冶战铁幕息息相关的政治思潮和社会运动,保守主义在失去假想敌的同时,也失去了团结协作和坚守联盟的必要。毕竟,反共立场与批判自由主义一样,是保守主义阵营长期以来不可或缺的黏合剂。保守阵线的全线崩溃与保守政治的迅速退缩,也就不难理解了。
率先登场的是以帕特里克·布坎南(Patrick].Buchanan)为首的自称"旧保守主义者"(Paleoconservatives)的反思派。他们认为,新保守主义已经不是 保守主义了,必须重拾保守主义传统,再塑美利坚的民族形象,必须坚决反对高税收,反对克林顿的医疗计划,反对控枪运动。这一主张自然引起新保守主义者一轮又一轮的围攻与讨伐。这种混战局面一直持续到"9·11"事件的爆发。此次危机成为已显颓势的保守主义得以喘息的契机,全球反恐再度将保守主义阵营紧密地团结起来。保守主义随后进人布什时代。
小布什时代的新保守主义具有三大特征:一是笃信"贵族式的统治自觉",倡导政治精英主义;二是在美国国内政治中坚持扩张政府规模和职权的"大政府主义";三是在国际政治中奉行道德帝国主义,诉诸无休止的对外战争,不断干预他国内政。小布什一再重申一种"富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在他看来,美国人不应该抱怨战争,不应该抱怨中产阶级的危机,更不应该抱怨大规模移民对社区的冲 击。这种布什主义并非里根主义的延续,只能算作不伦不类的"大政府-保守主义"。这种保守主义"一直破坏乃至败坏从林肯到里根以来的保守主义者的工作,后者一直坚持一套共同的原则和常识性的理解,即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政府的 职责是保护美国人民,而且只应该是美国人民的权利和利益"。更有批评者认为"两任布什总统扼杀了里根的遗产,没有借助里根在海外取得的胜利,进一步实现他在国内树立的目标。相反,他们拥抱了社会民主的冲动,用政府取代了人类的核心制度(如家庭和教会)。正是在这一点上,建制派保守主义迷失了方向,慢慢变成进步主义左派的影子,亦步亦趋,只不过比他们慢了几拍"。因此,这种保守主义也被称为"建制派保守主义"或"世界主义的保守主义"。
当特朗普顶着重重压力和争议走进白宫时,美国的保守主义注定要掀开新的一页。作为新保守主义的代表,无论是与巴克利主义相比,还是与里根主义相比,抑或是与布什主义相比,特朗普主义都显得那么个性鲜明,那么格格不人。在那些号称"理性的保守主义者"或"纯粹的保守主义者"看来,特朗普主义不仅走不远,而且还会严重拖累共和党及其选民,只有他们才是保守主义堡垒的卫士。然而,这些批评者只断言了特朗普的不堪,却看不到自己正在与选民逐渐疏远。事实上特朗普比共和党的权威专家更准确地把握了保守派选民的关切。他将移民问题、毒品泛滥、失业以及宗教自由视为关键性议题,而这正是媒体、民主党人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共和党建制派所忽视或轻描淡写的。
他在这些议题上直言不讳,并且阐发出一种民粹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特朗普主义不是民粹主义,但却与民粹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美式的民粹主义,在美国政治传统中由来已久。从杰克逊到林肯,从罗斯福再到杜鲁门,一直到里根时期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这种民粹主义异常敌视那些非代表性的、非民选的、不可问责的集中化的权力。它憎恶政府以及私人部巾的巨人症',尤其抵触华尔街以及近年来的硅谷。它热爱国旗、热爱工薪阶级,并高度敬重那些保家卫国的爱国者"。④只不过,这一传统在特朗普主义和批评者那里却具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前者认为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积极健康的、值得尊敬的思想传统;后者则认为这是一种对进步主义的病态回应,一种法西斯主义的变态形式。
纵观战后美国保守主义的发展脉络和理论谱系,不难看出:特朗普主义之前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色彩颇浓,尽管阵营林立,成员复杂,但针对和批判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始终是保守主义运动的中心议题;特朗普时 代的保守主义却是另一番情形,尽管分歧依然,争议不减,意识形态底色不变,但全面反思自由主义乃至保守主义内部各阵营的立场和路线,深度调整内外政策,重构美国国内格局和国际秩序,再塑美国精神和民族意识,已经成为保守主义阵营的新共识。母庸置疑,美国保守主义运动正在酝酿一场大变革,虽然一切只是开始,甚至可能遭遇风暴和波折,但大势已显,趋势不会改变。